六月一日十九时二十分,九十一岁的李洪林先生在京逝世。我当晚得知,震惊而痛心。
我知道李洪林是一九八五年我在中南海大院的上班路上,必经附近西安门书摊,见新出版的《理论风云》混在通俗报刊里,很醒目,其他地摊也有此书,畅销一阵,后被禁了。书中文字精炼,痛陈时弊,我很受启发,从此关注和喜爱李洪林。
李洪林一九二五年生,四六年参加中共,五六年起,在中央政治研究室从事思想理论研究,与陈伯达、胡绳、周扬等共事,引领意识形态风潮。他在“文革”被打倒,下放劳动;七七年起,任中国历史博物馆党史研究室主任、中宣部理论局副局长,发表一系列重要文章,引起社会共鸣,受到胡耀邦总书记倚重。他提出破除现代迷信,无论谁说的话做的事,只有一个检验标准就是实践;主张“打破读书禁区”,让文化接受实践检验;论证领袖与人民的关系。他先声夺人,为我国意识形态领域冲出左的束缚,拨乱反正,对国人的思想启蒙的最早开拓者之一。
八六年底,一些高校学生上街游行,要求加快改革。胡耀邦总书记要求对学生引导和教育,拒绝严厉打压,被党内保守势力以“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不力”而围攻,被迫辞职。不少倡导思想解放的学者被边缘化,李洪林调任福建省社会科学院院长。据悉,八七年北戴河会议期间,中央讨论开除一部分人的党籍时,临近中午,赵紫阳宣布会议结束,使原本在讨论名单中的李洪林“躲过一劫”。
八九年春夏之交,李洪林参加光明日报社组织的学者座谈会和十二位学者劝说学生停止绝食的活动。那是有可能扭转“六四屠城”的一个关键,可惜未能奏效。随后,他和一些学者被警方关押审查。
九一年九月的一天傍晚,我和来京的上海《法学》杂志编辑施滨海悄然前往位于前门大街的李洪林家探访,他处事不惊,告知一切正常,请大家不要担心。
次日,我俩前往人民日报社宿舍探访王若水,得知我是顾明(周总理秘书)的秘书,他说在六七十年代的会上,多次见到周总理和顾明而有交流,近年一直在研究周恩来,以后要访谈顾明,发掘周总理的史实。墙上挂着八八年李洪林为八七年被中共除名而陷入谷底的王若水作诗手书:
赠王若水①
桌子哲学蒙青眼②,批左文章触逆鳞③。
为辩人道失纱帽④,因爱自由成庶民⑤。
颠沛方悟阅历浅,痛苦皆因智慧深⑥。
风尘何忧无知己,自有慧眼能识君⑦。
——李洪林,一九八八年
注:二○○八年李洪林把此诗编入《三十年风雨忆故人》书中并加注释:
①王若水为《人民日报》副总编辑,在改革开放新时期,要把该报理论版办成全国瞩目的理论中心。王氏系思想解放运动的领军人物之一,是最早评毛的理论家,因此为权贵所忌,中箭落马。他赋闲后,不幸患癌症,但仍力疾著述。二○○一年抱病应邀访美讲学,次年一月逝世于哈佛大学。
②六十年代初,机械唯物论曾流行一时。一九六三年王氏发表《桌子的哲学》,深入浅出阐明精神的能动性,曾获毛泽东赞赏。
③一九七二年,王氏为《人民日报》编了一版批左文章,触怒毛泽东,遭撤职批斗及劳改。粉碎四人帮后,方恢复工作。“逆鳞”,语出《韩非子》,谓龙喉下有逆鳞,帝王也有逆鳞,不可冒犯。
④一九八三年值马克思百年忌辰,王氏助周扬起草讲话稿,为人道主义辩护,与胡乔木相争,被撤职。
⑤一九八七年在“反自由化”斗争中,王氏被从中国共产党内“除名”。按,中共党章内并无此种处分。
⑥王氏曾撰一著名短文《智慧的痛苦》。盖无知者无此痛苦也。
⑦王若水跌至谷底之时,幸有红颜知己冯媛相伴,走完一生坎坷之路。
临别时,我们三人在墨宝前合影。九四年初,我在中南海大院被捕而冤狱三年,与若水先生失联。
一○年五月,朱厚泽去世,在北京医院的送别大厅,八十五岁的李洪林独自一人姗姗来迟,我迎上去,接过手书挽联,挂在墙上:“半生蹉跎成千古,一言不朽是三宽。悼泽厚同志——李洪林”字里行间,饱含深情,力透纸背。他热情邀我再去家中聊。
去年十月,杜润生去世,我前往杜家悼念,见到当年故友同事,谈论改革及周遭。得知李洪林将前往八宝山送别,但却未见他。后得知,适值李老夫人病危,他未能前来。
临近“六四”,警方比往年提前上岗。五月三十一日把出门在外的我强行接回家中,等待北京市公安局领导上门检查。每班三位警员和一辆中巴在我家窗前日夜监视居住,至六月六日。
六月五日上午,要送别李洪林,我担心会像送别曹思源那样被警员堵在家中,因“六四”之夜已过,监控稍松动而放行。
九时,我来到八宝山兰厅,不少人集聚在送别大厅内外。从美国回来的李洪林次子少民在门口,我上前致意。
何方(张闻天秘书)夫人宋以敏把我介绍给其子何宁:“他被上海《文汇报》陷害坐牢,实在太冤啦!”我说:“比起张闻天和何方的冤案不算什么啦。”她说:“还是你更冤啊!至今已二十三年未平反。”她的理解使我深为感动。
我感谢戴晴,其专著《张东荪和他的时代》使我受益匪浅,还不断复印送人,达几十本。她把赶写的短文《李洪林——笔杆子而非喉舌》送我。李老的为人为学在她的笔下鲜活了。
大厅中央,李洪林安卧在鲜花丛中,正墙大屏幕播放他在各个时期的相片和书法:“虚心能进步,直节不弯腰。”
十时,送别仪式开始,人们默默的排好队,达三百人。此时,胡德平夫妇前来,被众人让到第一排。
李少民上台叙述其父的逸事。他曾为如何教子而请教其父。李老说:“玩!”让小朋友充分发挥天性地玩,自由成长,志向要高远,管理要宽松,长大才有出息。李少民怀念其父为人民作的贡献而骄傲。他的分享化解了大家的悲伤。
大厅响起音乐,大提琴声缭绕,哀婉低廻。司仪充满深情的致辞,全体默哀三分钟。随后,五人一排,依次向李洪林先生遗体鞠躬。
大厅摆满故友新知的花圈。一幅幅挽联,留下他一生的写照:
——魂魄昭日月,肝胆映山河。
——直节为人挺傲骨,笔底风云着春秋。
——冷眼热肠著说理论风云,宁折不弯活出一生真味。
——音容宛在,遗爱千秋;人中龙凤,学界楚翘;思想高远,风范永存。
——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为民为国为党一伟人。
——读书无禁区,禁区冲破需后辈再起;
理论有风云,风云际会推中国前行。
——凭良心讲真话,人间理论有风云;
观星辰辩南北,天堂读书无禁区。
不少送别者互相认识,向李老道别成了一次难得的同仁聚会。
见到新华社老记者杨继绳,我说:“近年不少毛左攻击您和您的《墓碑》一书,您不仅顶住了,还著述累累,继续呼唤历史真相。”
我对《炎黄春秋》前总编吴思说:“您分析历史冤案,痛陈如今伸冤难,切中要害,我感同身受。我的冤案至今真相不明,求告无门,不幸被您文言中了!”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深表同情。(吴思《历史上的平反周期率》,《炎黄春秋》○五年第四期)
我问王若水夫人冯媛:若水先生对周恩来的研究如何?答:“尚未完成,可把文稿送给你。”他是我国最早研究周恩来的学者之一。
我告知老同事常大林(七届全国人大教科文委员会副主任胡绩伟秘书):前年我发表《危难时刻的智勇者胡绩伟——全国人大行使委员权力第一人》,叙述胡绩伟的“六四”作为和挨整经过,要求访谈,继续发掘。
见到张靓文阿姨,我要求以后陪她去为张显扬先生扫墓。
于武把其父于浩成的新书《风雨宪政梦》送给我。谢韬之女谢小玲把李锐等人的诗集送给我。回想一○年九月在这个兰厅送别中国人民大学原副校长谢韬,被十多位便衣警员捣乱闹丧,我不许警员收走挽联和祭幛,警员要把我带走,被大家拦下。
八宝山殡仪馆一楼有梅、兰、竹、菊四个送别大厅,大门口都高悬逝者横幅,两侧柱子挂挽联。我回家整理相片发现,大门口竟没有“送别李洪林”横幅(当年送别谢韬有横幅),两边没有挽联,只有签到台前的指示小牌。
没有看到原单位中宣部送的花圈,只有福建省社科院送的花圈。没有按照一般干部的政治待遇而由单位人事部门印发《生平》(均六至八页),(赵紫阳去世也没有《生平》)。送别者得到一张纸,由家人撰写李洪林简介和书目的五百字。
七十年党龄忠诚的共产党人李洪林遗体,没有覆盖鲜红的党旗,而是白色素毯。莫非这是他的意愿?
李洪林说:“我渴望自由民主,愿意用笔为社会服务。”在那个时代,敢于打破思想禁锢,切中体制弊端,如此深刻批判者,还能有谁?
千年的文字会说话,李洪林精神不死,风范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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