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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terview Li Honglin

(節選自楊渡《未燒書》)

【1989年】三月底的時候,我曾採訪過胡耀邦在思想解放運動中的筆桿子--李洪林,他也是簽名呼籲特赦魏京生的學者之一。胡耀邦擔任中宣部長時,曾擔任中央宣傳部理論局副局長,召開理論務虛會,寫過不少重要文章,發表於《人民日報》、《中國青年報》等,對1979年思想解放運動,打破文革後的極左思潮,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李洪林的家離天安門廣場不遠,在一棟宿舍樓裡。他的書房樸素安靜,牆上掛了一張中國地圖,地圖旁邊是一幅他自己寫的行書《五十自詠》。

兩鬢已任嚴霜染,心中猶存火一星。
逆水長江九千里,觀雲巫山十二峰。
延安舊土終難忘,邯鄲新步學不成。
五十年間風和雨,豈堪斗室度餘生?
一九七五年作于石家莊一九八八年 書於北京 

詩寫於1975年,那時正是他思想開始活躍起來的時候。然而以行書寫下的1988年,他已是福建社科院院長,被調離理論局副局長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了。訪問的時候,他穿著一件咖啡色毛衣,言談緩慢慎重,一字一句,都是準確而經深思的。

我們從當年他幫胡耀邦的思想解放提出了理論的依據開始談起,他談及,為了打破思想教條,決定從黨內做起,舉辦理論務虛會議,發行內部通訊刊物,先影響內部主要幹部,文化工作者,再形成對時代氣氛的影響,然後吸引了許多學術界知識份子來支持。

“在大陸要推動思想解放,還是要從黨內的思想轉變做起”。他堅定地說。

1979年《讀書》雜誌復刊的時候,來請示中宣部,有什麼樣的出版原則。李洪林寫了一篇文章,就叫《讀書無禁區》。什麼書都可以讀,沒有任何忌禁。

如果“讀書無禁區”,那雜誌和書籍的出版當然就更沒有禁區了。這等於幫出版和言論自由,開了大門,掃除忌禁,讓讀書界有一個開明開放的天空。知識份子特別懷念胡耀邦,和李洪林有密不可分的關係。

可惜胡耀邦在中宣部的時間不長,而魏京生在西單民主牆上批鄧小平的文章一出來,有人拿去給鄧小平看。鄧小平開明態度180度轉變,反而提出了四項基本原則,王任重、鄧力群相繼接任中宣部長之後,意識形態倒退,寧左勿右的氣氛再起,李洪林雖然寫過幾篇試圖“防左”的理論文章,但整個中宣部被把持住,人事易動,他後來就被“流放”到福建社會科學院去了。

李洪林對自身的際遇起伏,淡然處之,談都不談,給我印象最深刻的反而是對反右、大躍進、文革的反省。

我問他,大躍進的時候,面對那么大面積的死亡與饑荒,共產黨官員沉默就算了,為什麽整個中國的知識份子彷彿都失聲了,都失去了反應的能力?如果那個時候,那么多人飢荒而死,有人提出來反反映過,或許後面的文革就不至於那么慘烈。

“爲什麽一整個世代的知識分子,都沒有了聲音?從五四運動開始,知識份子不是一直是社會的良心嗎?當年那么強力批判國民黨的左翼知識分子,一整個世代的知識分子,怎麼這個時候都失聲了?為什麼?”我直白的問他。

這也是我在臺灣讀歷史的時候,深感不解的。

他沉默良久,深思良久,才淡淡地說:你們臺灣的記者,問問題都這麼尖銳嗎?

“哦,不是的。抱歉,抱歉”。我深致歉意:我讀過您的書,我知道您有很多的想法,還不一定能夠寫在書裡,所以把自己的困惑,直接提出來。這不是一個記者的問題,是我自己的困惑”。我誠心地說。

他沉思著,慢慢回答:“其實,我自己反省起來,是我們知識份子,跟當時所有的人,整個時代的氣氛,都太相信毛澤東了。我們年輕時代,跟著革命的理想走。1949年中國革命成功之後,毛澤東的偶像崇拜到達了頂點。大家都相信,他可以擊敗勢力龐大的蔣介石集團和帝國主義,是何等英明偉大。沒有人敢有一絲一毫的懷疑。之後無論他做出神麼樣的決策,土改、反右、大躍進、乃至於文化大革命,從來沒有人敢置疑他可能會犯錯誤。像我,即使被下放到農村去勞動改造,即使我心中曾經對毛澤東的政策有過懷疑,尤其在大躍進,目睹那么多人餓死,那么多人在死亡邊緣掙扎,人民苦不堪言。可是,我們仍然不敢懷疑毛澤東有錯,不敢提出質疑。我反而是在自我質疑,認為自己的思想沒有改造好,認為自己的階級成分有問題,是因為自己還有小資產階級的思想,才會心生動搖。於是,所有的錯誤,都是自己的錯。而錯誤的政策就無可挽回的,一路走下去了...。”

“說起來,我們知識份子對自己的思想缺乏信心,太容易放棄獨立思想有關”。他沉吟著,一字一句地說:”我們沒有盡到說真話的責任,知識份子要勇敢說真話,中國才不會再犯下同樣的錯誤啊”。

我看到他沉痛地反省,感到非常內疚,便說道:“其實臺灣的知識份子在蔣介石的時代,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像胡適和《自由中國》的學者。中國近代史裡面,每一個時代的知識分子,都很不容易啊”。

採訪結束後,我只想到兩個字“風骨”。那么平凡而正直、真誠自省的生命,一定背負著歷史的使命感而活著吧。當年他為了思想解放而展開和保守派的鬥爭,想必也是吃了許多苦頭。可他從來沒有說一聲責怪人的話,更多的自我反省。這樣的人格風範,讓我深深感佩。

因此,4月15日從深圳抵達香港,聽到胡耀邦的死訊,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回臺北後,給他寄去了自己的著作《民間的力量》,那是因為我們在討論中,談到臺灣透過現代化而改變社會結構,實現民主化的歷程,雖然兩岸社會制度不同,但他表示也想參考閱讀。在信中,我向他表達了慰問之意。我相信以他的風骨,一定會為胡耀邦做些什麼。爾後,我收到他簡短的回信:

四月十五日來信及所贈大作均收到,多謝!有暇當拜讀,以增進對臺灣之瞭解也。
胡耀邦溘然長逝,大陸為之震悼。知識界和廣大青年痛失良師益友,尤甚傷感。我有幸得以近左右,音容笑貌猶在眼前。回顧十年風雨,展望祖國前途,倍覺痛心。辱蒙垂詢,特覆,並候
編安
李洪林  四月廿五日

 

【注:作者後來又來京】現在深夜裡,坐在人民英雄紀念碑前,望著前方學生運動的帳篷,想到4月17日開始的追悼活動,李洪林一定是有參與的。那時候這裡曾鋪滿了追悼的鮮花,那是多麼痛心的回顧,多麼強大的集體信念。人們在追悼的不僅是胡耀邦,而是追念“思想解放,自由民主”的精神,期待於未來吧。

……

一如李洪林談過的,靠一兩個英雄,只不過造另一個神,最終變成新的獨裁;唯有堅實的民間基礎,有普遍思想覺悟的百姓,民主才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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