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研究》从1990年创刊起,已经20年了。从这一期起,我和几位新编辑接手编辑。一接手,就有一位在美国教书的朋友投来她和中国学者合写的一篇稿子。投稿不久,她又问我,她在中国的合作者想知道我们的刊物是不是SSCI刊物。SSCI(Social Sciences Citation Index)是一家叫Thomson Reuters的公司经营的社会科学期刊索引。这一索引仅仅包括英文期刊,而《当代中国研究》这20年来,主要为以中文为写作形式的研究成果提供平台,故不在这一索引中。
有趣的是,在我们的编辑队伍里,有不少十分杰出的学者,从来不知道SSCI为何物!在亚洲新兴国家,如韩国,台湾,中国,政府会明文规定:教授只有在指定的期刊发表文章,才能得到奖励。而北美大学多注重期刊的质量和影响力,并不关心一本期刊是否属于某个索引。所以在北美的学者都不注意发表文章的期刊是不是SSCI名单上的。
为什么美国的大学不硬性规定一个期刊名单?主要是这样做弊大于利。因为没有一个期刊名单能完全体现所有学科的期刊的质量。美国的大学各自为政,每个系在学术评审时都会参考若干不同的刊物名单,无法统一。美国的大学之所以能这样放任自由还能保持其世界领先的学术地位,其原因之一,是美国大学的学术自由程度高,评审相对公正。而在“领导说了算”的国家,若没有一份固定的期刊名单,学术评审很可能难逃腐败侵蚀。
在这一意义上讲,新兴国家的政府规定一份期刊名单,对于提高本国的学术水平,是有一定的帮助的。但这一做法也不无问题。国际学术期刊之所以能保持高质量,主要是靠匿名审稿制度。而这一制度,是靠学界的同仁的高度诚信,靠大家都遵守规则来维护的。现在有些新兴国家的大学为了提高发表文章数量,用各种窍门,似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境地。令人担心会不会影响这一制度。
比如新兴国家的大学出高价请国际期刊总编来访,专门帮助这些学校提高发表文章的数量。我的一位同事,在管理学的一个一流学刊当编委,对如何发表文章有经验,就有好几所亚洲的大学请他去。还有一些新兴国家办的学刊,为了提高引用指数(这样就会被收入索引名单),在接受一篇稿件时,提出附加条件。向作者提供一个该学刊曾经发表的相关文献的目录,要求作者在被接受的稿件中引用,以提高该学刊的引用率。再如奖金制度的存在。许多新兴国家的大学设立奖金,在甲级刊物发表文章,奖励若干元,乙级刊物奖金递减。这一制度,比起由领导好恶决定教员的工资,客观了许多;但从长远看这一制度是否有利提高学术水平还值得探讨。科学的发展并不仅仅靠在指定期刊发表文章。例如美国的大学就并非依靠计件行赏的制度来达到学术领先的。
为什么美国的大学学术水平较高,学术领导相对不腐败呢?这又和美国的教授终身制有关。在美国大学教书的同仁都知道,得到终身教职(tenured position)不容易,它要求教授在学术上有一定的造诣。评审过程通常长达一年,要通过系、院、校三个评审委员会的匿名投票和系、院、校三级领导审批,最后再报校董会批准,可谓“过五关斩六将”。学术上没有成就,就评不上终身教职。评上之后,不发表文章就无法提级加薪。所以美国大学的教授,都有动力努力发表论文。有人会说,这不是和中国大学按照SSIC奖励教授发表文章一样了吗?其实不尽然。
历史上美国建立终身教职制度的目的,并不是要解雇学术上不称职的教授,而是要保护他们的学术自由。
要在学术上有所创新,学者必须能够对现有理论进行批判,必须能够挑战权威。教授必须有这样的安全感:可以和领导观点不一致而不会因此而丢掉教职。建立终身教职制度就使得教授的职位受到保护。正因为有这样的学术自由,他们敢于进行高风险的前沿研究,有利于科学进步;由于教授终身制和教授治校的根本理念,学者敢于批评校领导,这样有利于防止腐败。上百年来,美国学术界的共识是终身教职制度有利于学术发展。
没有终身教职就不可能有学术自由。支持这一结论的案例很多。在北非,一位公共卫生教授发现政府公布的婴儿死亡率低于实际,结果被解雇,并且被判刑监禁。在前苏联,生物学家李森科(Lysenko)在苏共支持下推行他的理论,凡是不同意他的观点的学者统统被整肃或淘汰。在毛泽东时代的中国,政治强压学术案例很多,例如1950年代对北京大学的马寅初教授的批判。近几年,类似的事件还在发生,例如北京大学新闻学副教授焦国标因批评中宣部被解职。
总之,在一个不鼓励、甚至不容许挑战权威的制度下,大学是不可能实行终身教职制度的。学术自由无法得到保障,对学术发展不利。当然,有些学者会说,我做的研究与挑战权威无关,所以我有足够的学术自由。这对许多专业(如自然科学或工程)的学者是可能的。但我们不应忘记,在毛泽东时代许多被迫害的学者, 都是离政治不能再远的自然科学家。今天,许多自然科学课题的研究还可能给研究者带来麻烦,如研究非典型肺炎或艾滋病。无论如何,有不得挑战权威的禁区,总是对学术发展不利,不定哪天你就得罪的你都不知道的权威,惹上麻烦。有学术自由的保障好比是买了保险。有了保险,无后顾之忧。在没有遇到麻烦的时候,保险用处不大,也经常被我们遗忘。但一旦我们的学术研究引起了争议,有了麻烦,有保险和没保险就不一样了。
可以说,学术自由、终身教职制度与学术质量有直接的关系。以上这些是我接手编辑时产生的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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